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分岔路。
西边是美院受人尊敬的师生。
东边烂尾楼则只有逃案的杀人犯、流浪汉和强奸犯,而我的父亲,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张洋收到了一封信。
那个叫马亮的年轻人,个子不高,面色苍白,鼻头常年发红,异常的瘦,看起来很不健康,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一双眼睛,整个眼球向外凸,如果看到引起他兴趣的事物,他的眼神就会变得异样的狂热,呈现出甲亢病的症状。
张洋很惊讶自己对马亮的面孔细节竟有如此完善的记忆,毕竟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
张洋三十六岁,在省城美院任教,今天他第一次举办个展,名字叫‘洞’,举办地点在城市画廊,这地方破旧逼仄,但洋溢着一股文化气息,现代化气息浓厚的美术馆不一定能够让挑剔的评论家满意,选址在这里,是他别出心裁的体现。
画廊内的灯光最大限度的减少,只投射必要的光线在画作上,前后门留下窄小的通风口,人一多,呼吸就不畅,但这正是张洋的目的。
他要的不仅是画作上的展现,画廊也要为画作服务,为此他将有限的画廊空间,打造成了一个狭窄黑暗的洞。
前来的宾客都是业内负有盛名的评论家和学者,也有艺术家同行,他任教十年来,几乎没有机会与这些人接触,这次展览与其说是十年磨一剑,到不如用触底反弹来形容更为恰当。
但他这种对于名利近乎狂热般的执着是艺术界的死敌,因此整个展览务必须做的含蓄。
第一个到达的客人是评论家贾先生,常年为首都画报和多家媒体机构撰稿,名气很大,张洋在画册上看过几次他的专栏照片,标志性的黑色羊毡帽,是为了遮盖住他微秃的头顶,金丝的方框眼镜搭配一件纯黑的西装,左胸的衣袋内放有一条红色的手巾,只露出边角,是为了向他最爱的电影《教父》致敬。
贾先生来到张洋的面前,没想到穿着打扮竟和他在照片上呈现的一模一样。
“张教授,真是久仰大名。”,贾先生说,语气颇为高傲。
“您之前听说过我?”,张洋有些受宠若惊。
贾先生微微颔首,挤出一丝微笑来表达他的敬意,这对张洋来说已经是极大的鼓励。
接着艺术家梅小姐和其丈夫刘先生到达,先不论梅小姐的艺术造诣,但其丈夫却是c城的商业大亨,手下除了地产业务之外,还有不少新成立的网络公司,通过这些渠道,梅小姐的作品得到了数额巨大的盈利。
张洋与梅小姐虽然是师兄妹的关系,但能来这次画展却是由两人的导师牵头,上学期间,梅小姐看不上张洋趋利逐名的世俗相,因此两人很少有来往。
“学长,好久不见。”,梅小姐说,她今天穿的是一条暗红色的旗袍,分叉自大腿而下,头发随意的由一根簪子盘起,她洁白的肤色就在浓黑的发色与暗红的布料下若隐若现,刘先生的装束则是为了迎合她的,特意配了暗红的西装,却因为发福的身材显得可笑。
张洋总觉得这两人的装束非常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听见梅小姐用这么亲和的语气说话到还是第一次,于是回答说:“你离开学校以后,艺术成就越来越高,我却逐步滑入谷底,很难再见面也正常。”
说话间,他引着众人往画廊中走,“这次的画展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做准备,大家来之前多少了解一点它的主题,“洞”,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十年的时间里,我总是反复的梦见一个洞,它深邃看不见尽头,一开始我只能在洞口位置向内观望,但随着我梦到它的时间延长,我逐渐开始能够进入洞中。”
画廊内被有限灯光照亮的画作上,粗浅不一的笔触构成杂乱的黑色线条,而这些线条构成了同一个形状,洞的形状。
随着众人深入画廊,这些洞的形状开始发生变化,它似乎在深入,黑色的面积愈加扩大,内部也开始出现许多杂色,显示出创作者混乱的心理状态。
“虽然毕业之后没再见过面,但是从这些作品中,我仿佛看到了您这十年的创作轨迹,我相信堕落谷底对您的艺术起到了非常大的帮助。”,梅小姐赞叹,张先生也应声附和。
恭维使张洋的心境前所未有的舒畅,正欲说一些自谦之词,却听不远处贾先生的声音:“这些创作看起来毫无章法,线条与线条之间却又紧密联系,尤其是洞穴深处的那些杂色,看起来不像是正规学院出来的作品,反倒像是一个精神混乱的人所创作出来的。”
张洋笑道:“您或许看到了一些我在创作时都未曾意识到的细节。”
贾先生走了回来,面朝着张洋摇了摇头,问:“这展览叫洞的艺术?”
张洋点了点头,贾先生笑了,指着画作中那些杂色的线条说:“你猜我在这些线条中看到了什么?”
后来的宾客逐渐被贾先生的言论吸引前来,梅小姐和丈夫也停下了前行的步伐,张洋只好硬着头皮问:“您看到了什么?”
贾先生盯着画作,他的脸一半在阴影下,另一半因他的眼镜折射出细微的反光,看起来很诡异,他说:“我看到了复杂的人体,肢体在黑暗中扭曲的过程如此生动,或许,叫做囚禁的艺术应该更为合适。”
不少宾客都发出赞同的声音,贾先生说完后便径直朝前走去,众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一副奉他刚才的评论为圣旨的模样。
张洋站在刚才那副被贾先生点评的画作前愣住良久,反应过来时才察觉到后背的凉意,原来竟不知觉中出了一身的冷汗。
等他意识到要追上众人的步伐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落下了很长一段距离,他转身准备去追,肩膀冷不丁的被人拍了一下,一张纸被塞到他的手里,他转身去看,黑暗中竟一个人影都没有。
张洋的鸡皮疙瘩简直要冒起来,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灯光下仔细看,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信,正中的封面位置写着——‘第一封信’。
——第一封信
尊敬的张教授:
我是马亮,距离上次见面,我想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我计划要给您写四封信,这是第一封,在此我想简述一下自己的成长,以便拉近你我之间的距离。
您清楚我到美院之后认识您的一些故事,但在这之前发生的一切,我想您应该是全然陌生的,我出生于这个社会的底层,母亲生我的时候十九岁,有精神问题,我出生之前,她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吃饭说话,但这些情况随着我的出生开始逐渐变糟。
我和母亲长期住在外婆家,她靠一份清扫大街的工作养活我和母亲,您也许好奇我的父亲在我早年的人生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事实上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母亲发病后常在大街上游荡,早期她只在外婆清扫的范围内游荡,外婆曾在她的脚腕处栓了一根绳子,绑在就近的树上,后来因外婆年迈,精力下退,母亲挣脱了绳子,游荡的范围逐渐扩大,脚腕处的勒痕永久留在她的脚腕。
我成长到十岁,在*府的帮扶下没有辍学,我读书愈加勤奋,开始相信如果找到父亲,母亲的病症或许会有所减轻,于是我以外婆清扫的大街为轴心,标记出了一份地图,我相信母亲正是在这些游荡之中孕育了生命。
大街岔路不多,能够通向的位置有限,往北走到头是派出所,我母亲是熟客,被警察看到后会送回,往南走是清洁工作站,是外婆可以顾及到的范围,之后就剩下西东两个方向。
西边所通达的唯一建筑是省城美院,东边则只有一处烂尾楼,三十年前留下的,依稀记得名字叫‘梦楼’,我两处地方都寻找过,如果您能够站在我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哪怕是一刻钟的时间,也会理解我作为一个少年的心境。
西边是美院受人尊敬的师生,东边烂尾楼则只有逃案的杀人犯、流浪汉和强奸犯,而我的父亲,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如果做选择的人是您,您会怎么选呢?
学生马亮
信到这里结束了,张洋将信纸放回信封内,然后快速放到上衣口袋内,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的双手在颤抖,之后抬头,意识到自己站在走廊末端,面前的墙壁上放着一幅画,名字叫《洞穴之歌》。
“马亮是谁?”,贾先生的声音在张洋背后响起,犹如*魅。
张洋诧异,看见贾先生伸出一只手,手背惨白,青筋凸起,与专栏照片上别无二致,它指向画作旁的文字简介,在最后一栏的感谢名单上写有‘马亮’二字。
“以前的一个学生。”,张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是他给了你灵感?”,贾先生继续问,似乎不打算略过这个话题。
张洋憎恨他的难缠,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算是吧。”
“感谢名单里几乎都是校领导,泄露了你追逐名利的野心,可偏偏这么重要的位置,多留了一个给这位学生,我很好奇他的故事。”,贾先生边说边摘下眼镜,呵了一口气,拿出红色的手巾轻轻擦拭。
张洋懊恼没有删去马亮的名字,眼见贾先生一副不打算离开的架势,只好说:“我有十年没见过他了……”
张洋开始回忆马亮。
十年前是他职业生涯的低谷期,刚进学校,不受重视,教的课是艺术理论,上课有一半的时间是他自说自话,空气凝滞,另一半时间留给学生自由讨论,空气又流动起来,教课之外他多数时间用来思考如何讨好校领导,很少对学生上心,也更少有学生对这门课感兴趣。
但马亮走到了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张卫生纸,呈递出的状态,目光热切的看着张洋,”你是?“,张洋问,他有些困惑,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个学生。
”老师,我叫马亮,是大一新生,因为喜欢你的课,特意过来旁听的。“,马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张洋的课是针对大三学生开设的,听到居然有人旁听,张洋感到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沾沾自喜,语气不由的亲和起来:”是吗?我这门课你现在听或许有些晦涩,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感兴趣么?“
马亮的手又朝前伸了伸,摊开那张卫生纸,上面用黑色中性笔画了好几个黑色的圆,并且彼此相连,张洋有些疑惑,马亮看着纸兴奋的说:”两个月前我下课,刚好您走在我前面,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您把这个丢了进去,或许冥冥中有什么在引导着我,我将它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张老师,我敢向您保证,这是我人生中看到的最伟大的作品。“
在马亮的叙述下,张洋逐渐回忆起来,那张纸不过是他上课无聊的时候随便拿笔涂画的,却对学生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他实在有些惊讶,但看见马亮那双向外凸出的双眼,他的惊讶开始逐渐转变为一种惧怕。
”这个叫做马亮的学生给你提供了新的创作思路?“,贾先生问道。
”可以这么说,他让我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未在意过的角度,虽然当时我已经察觉到他异于常人的特性,但还是不自觉的被他所吸引,最终我们成为了朋友。“,张洋回答。
”今天他来了么?能够激发出师兄的灵感,还具有独到的眼光,真希望能见一见。“,梅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张洋身边,她悦耳的声音配上周身散发的幽香倾泻而出,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这一点很可惜。“,张洋摆出遗憾的表情,“人相识的越久,性格中隐藏的一面就会暴露出来,他也是这样,大二的时候出了一件事,导致他被退学,那之后我们的见面次数就很少了,一直到最近几年,我们已经失去了往来。”
梅小姐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没有追问下去,倒是她的丈夫来了兴趣,于是不顾张洋一副不愿意再谈下去的神情问道:“他出了什么事?”
由于发问的人很可能在画展结束之后给自己带来可观的收入,张洋便答:“他……他对一名校工做了些不好的事,虽然对方并没有什么事,但毕竟损害了学校的名誉,而且……大二之后他常常无故缺勤,学校不满,最终把他开除了。”
梅小姐的丈夫听罢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张洋赶紧补充道:“因此光是有艺术天赋不足以证明些什么,在道德和商业上的双重成功往往更加重要,将他的名字放在名单上,也是为了不时的鞭策我自己。”
见对方明显被取悦到的神态,张洋松了口气,但余光注意到贾先生嘲讽的微笑后,张洋不由的恼火起来,这个评论家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在跟自己唱反调,想起两人之前并无交集,张洋的怒气就更甚。
人群开始有秩序的朝着下一副画移动,“《洞.物语》?”,张洋听见贾先生的声音,心下十分不耐,视线望过去,看见贾先生站在另一幅画面前,表情竟是难掩的激动。
贾先生伸出的食指颤抖着指向画,赞叹道:“乍一看全是粗细不一的黑色线条,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线条组合而成,竟然构建出了一座大楼的雏形,杰作,真是杰作。”
贾先生的态度明显转变,但是张洋却开心不起来,心里的不安甚至比刚才更甚,他没想到贾先生居然有如此洞察力,能够看到这幅画中他最不愿意别人看到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