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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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8/14 18:27:00

文/图半岛全媒体记者高芳穆伟东李伟志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的真实故事,一名6岁的孩子,一位72岁的老人,一个年半来躺在床上的植物人爸爸,一个苦苦挣扎的妈妈。人间百态,跌宕波折的现实,已远胜过一切剧本。


  这是一件离婚案,理性和感性交织在一起,谁都不愿占据上风。


  这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纠缠在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也许最终也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睡着”的爸爸


  小贺宝出生于年腊月,今年刚好6岁。打从记事开始,他就和妈妈肖春玲、爸爸魏文志以及爷爷生活在一起。只是,他的爸爸有点不一样,他一直在“睡觉”,别人都管他叫“植物人”。


  “妈妈,爸爸老在睡觉,他什么时候能醒?”


  已经不止一次听小贺宝这样问起了,妈妈肖春玲的思绪还是禁不住飞回了年前,那时,他们一家住在被称为“中国金都”的烟台招远。


  年9月的一天,小贺宝当时整1岁7个月,魏文志在修理家里的窗户时,不慎从两米高的梯子上仰面摔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当场昏了过去。医院后,医生诊断为左侧蛛网膜下腔出血。


  医生说,这种情况的病人,死亡率是97%,能活下来的3%都是植物人。肖春玲不信这个邪,哭喊着央求医生,就是植物人她也要养,必须要救!


  经过一天一夜的全力抢救,魏文志的命保住了,但从此就真的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是什么人,小贺宝不太懂,“难道是和植物一样的人?”地里的小草和小花,是植物吧,风来了,它们会摇摆;给它们浇水,它们会长高。可是他的爸爸只是躺在床上,也不说话,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眼珠却不动。


  有时候,魏文志会发出低沉的、呼噜噜的喘息声,声音大得隔着一间屋子都能听到。肖春玲告诉小贺宝,那是因为爸爸的气管做了切割,有时候呼吸会不顺畅。小贺宝曾经爬到床上看见过,爸爸的脖子被切开了一个口子,吃饭、呼吸都要借助插进去的一根管子。


  出院后没多久,肖春玲带着小贺宝和丈夫、公公回到了她的老家——青岛平度新河镇北肖家村,暂时住在娘家。


  为了给肖春玲一家腾地方,年已八旬的老母亲搬去了邻村的儿子家。在这期间,魏文志因为气管切口出血,继而感染,医院住一段时间,家里住一段时间,在这两点之间来来回回。


  在娘家住了7个月后,肖春玲花多块钱买下了村里一处好久没人住的房子。房子很破旧,屋里的墙都是黑黢黢的,房顶漏雨,墙角上长满了黑色的霉斑。她忙了整整大半个月,铲墙皮、刮腻子,找人在院子里打了一口井,然后自己动手开挖自来水管道沟。

肖春玲家的小院


  院子的地面下全是火石头,坚硬无比,一镐头下去,挖不了多深,反而飞溅出很多碎石渣渣,崩到脸上生疼。肖春玲咬着牙,一下下地刨,手上磨得全是水泡。


  那时,小贺宝还不知道妈妈的苦,水从地里渗出来,淌进妈妈新挖出来的泥土里,他还在开心地和泥巴玩。妈妈挖她的水沟,他垒他的“山丘”,不一会儿,坐在地上的他脸上、头发上、衣服……全是泥。


  房子简单整修一番,待一家人搬进去,已经是入冬时节。寒风凛冽,屋后大树上的树叶簌簌落下,在风中翻飞,像翅膀受伤的小鸟,落了一地。


  小贺宝跟爸爸、妈妈睡一个床,床紧靠着窗户,老式的木框窗扇年久变形,怎么也无法合拢,肖春玲用几张塑料膜钉在窗户外面挡风。小贺宝躺在床上,都能听到风呼呼地从缝隙里灌进来的声音,窗户被吹得吱吱扭扭作响,“像吹响了一只跑调的哨子”。


  睡觉的时候,小贺宝被夹在爸爸妈妈中间,有他们两人遮风保暖,感受着爸爸妈妈的体温,小贺宝每晚都能睡个暖和觉。

爸爸,你快醒醒


  小贺宝6岁的小脑袋瓜里,装着自己的一个愿望,如果针灸真的能治好爸爸,他希望自己能多记住一些,长大了也可以给像爸爸一样的病人治病。他常常趴在爸爸耳边,悄悄念叨着:“哎,爸爸,你别‘睡’了,快醒醒!”


  魏文志“沉睡”的日子里,肖春玲到处打听让植物人康复的偏方,听说针灸很神奇,可以让丈夫早点好起来,于是买了书开始自学。床头上张贴着针灸图,密密麻麻的穴位像难懂的“摩尔斯密码”。“熟能生巧,经常看看,有助于记住穴位。”自学针灸,肖春玲是下了功夫的。


  每次看到妈妈拿起银针,小贺宝都要凑上前瞅瞅,他很好奇,那些细细的银针,有的都赶上他的一只手长了。


  一开始,肖春玲在自己身上练手,扎错了地方,经常疼得她龇牙咧嘴,血珠一滴滴渗出来,眼泪跟着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肖春玲渐渐地练熟了,开始给丈夫下针,人中、风府、内关……看着一根根银针被妈妈捻起,小贺宝也想动手试试——“太危险,不能碰。”每次他都会被妈妈呵斥一顿。


  时间一长,兴许是拗不过儿子那巴望的小眼神,抑或是心底也有一份期待,肖春玲开始教小贺宝认穴位,答应等他长大了,再让他玩这些针。可还没等长大,聪明的小贺宝已经掌握了一些针灸的诀窍——


  “腰疼怎么治?”“腕关节上四寸半,中心一针,然后左右五分各一针,再在眉心扎一针。”


  “头疼怎么治?”“在尾椎的位置轻微放血。”


  “眼睛红肿呢?”“耳背后边儿有青筋,挑着青筋放血。”


  “肘关节疼痛呢?”“扎膝盖后边儿,委中穴放血……”


  母子俩经常这样一问一答。


  一个刚满6岁的孩子,怎么会记住这么复杂的针灸知识?因为他有自己的学习方法:比如感冒了,不是没胃口容易呕吐吗,喝水就吐水,所以扎“土水穴”;鼻炎了,擦鼻涕要擦鼻子两边,所以治鼻炎的穴位在鼻子两边;头疼,要扎屁股上的穴位,正好头对应屁股,一个在上边,一个在下边……


  日子就像肖春玲手中的银针,寄托着一丝丝希望,穿透时空,终于有一天,惊喜随着春天的脚步迈进家门!


  年农历大年初一下午,小贺宝正在院子里玩摔炮——扔到地上就“叭”地一声炸开,屋子里突然传出妈妈的喊声:“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小贺宝闻声跑进屋子里,看到妈妈和爷爷高兴得手舞足蹈,都快跳起来了。妈妈喊“抬腿”,爸爸就把腿抬起来;再喊“放下”,爸爸就把腿放下。


  肖春玲让小贺宝爬上床,抱住爸爸,一声稚嫩的“爸爸”刚叫出口,一直昏睡在床的魏文志竟然笑了。爸爸笑了,站在一边的爷爷却哭了,他抬着胳膊,用袖子直抹眼睛。老爷子说,他那不是哭,是太高兴了。


  全家人过了一个最开心的春节,肖春玲说:“这是上天给他们家最好的新年礼物。”


  醒来的魏文志,身体一天天康复,一开始因为喉部切管说不出话,嘴里不时发出含含糊糊的咕哝声,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交流上总算是有点回应了。肖春玲坚持给他针灸了一段时间以后,可以喊出一点儿声音了,再后来能蹦出几个字了。


  肖春玲指着小贺宝问:“这是谁呀?”魏文志慢慢张开嘴巴,眉毛和眼睛挤成一团,仿佛也在跟着发力,从嗓子里努力挤出两个字:“贺——宝——”


  为了哄魏文志高兴,肖春玲和公公每天都对着他喊孩子的名字,一喊“贺宝”,魏文志就笑。


  懂事的小贺宝把拜年从亲戚那收到的糖都放在爸爸枕边,每一块都展示给他看,问爸爸想尝尝哪一块。如果爸爸的眼睛动了,嘴巴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就说明他喜欢这种口味的糖,小贺宝就轻轻剥开糖纸,把糖块轻轻放到爸爸嘴边,让他舔一下。


  这种“猜谜”的小游戏,是6岁的小贺宝记忆中,为数不多有清晰印象的父子时光,它像一罐蜜糖,在孩子的脑海中留下香甜的味道。

我想吃个肉包子


  小贺宝听不懂什么一块五、两块五的,只知道和他一起在村里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哪个都有一堆零食,隔壁邻居家的小朋友还啃着鸡腿满街跑呢,怎么他想吃个肉包子就这么难呢?


  为了照顾丈夫,肖春玲没办法分身出去工作,一家人没有了经济来源,亲戚朋友、同学捐的钱也很快花光了,都变成了帮助魏文志治疗的各种康复器械,按摩床、按摩椅……把个小屋子堆得满满当当。


  家里舍不得买煤,每天炉灶里就用玉米芯生火,这些还是小贺宝的舅舅和姨家里收完玉米后特意留给他们用的。玉米芯不够用,肖春玲有时就从外面捡些树枝回来。

肖春玲家里的炉灶烧的是玉米芯


  没有钱给小贺宝买玩具玩,肖春玲就给他捡一些塑料瓶的小盖子,从中间穿一个眼,插一根棍,做成小陀螺,放在地上扭一下,就旋转起来,让小贺宝解解闷。


  还有一些捡来的塑料圆环、别人扔在街上的玩具汽车,这些简陋的玩具都是小贺宝的“宝贝”。为了防止弄丢,他特意找来一个鞋盒子,把它们装进去,鞋盒就成了他的“秘密宝盒”。

贺宝展示自己的玩具盒


  那段时间,家里天天吃馒头就咸菜。有一次,小贺宝跟妈妈说,他不想吃馒头咸菜了。


  肖春玲看了儿子一眼,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同意了:“妈妈带你去吃包子。”


  小贺宝问:“我可以吃个肉包子吗?”


  肖春玲摇摇头:“只能吃韭菜鸡蛋的。韭菜鸡蛋的一块五一个,肉的要两块五一个。”


  委屈的眼泪一下子从小贺宝的眼睛里掉出来,连成一串珠子。肖春玲至今还记得那次经历,事后儿子一天没和她说话。


  可逐渐长大的小贺宝,还是理解了妈妈的苦衷。


  因为魏文志气管被切开过,有时睡觉的姿势压到了脖子,会喘不动气;有时尿袋满了,要倒掉。为了照顾丈夫,肖春玲晚上从不敢脱衣服,要随时起来应付突发状况。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小贺宝被吵醒了,朦朦胧胧看到妈妈抱着爸爸在哭。


  那天晚上,魏文志一边用手比画,一边吃力地挤出几个字:“走——吧——”


  “你说什么呢,只要你能自理,咱就还是个完整的家,咱家就还有希望……”肖春玲压抑许久的情绪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慢慢地,在全家人的照顾下,魏文志能起床站起来了,并且能拖着一条腿挪动着走路了。村里的人都说,这真是个奇迹。

爸爸又“睡着”了


  小贺宝成了这个希望的支撑,年幼的他,如今也多多少少承担起了照顾爸爸的责任,比如给爸爸喂水,用大号注射器抽半管温水,把注射器一头放进爸爸嘴巴里,然后慢慢地把水推进去,这个动作不能太快,太快了爸爸来不及咽,水就溢出来了。

贺宝刚刚用大号注射器给躺在床上的爸爸喂完水


  魏文志刚醒过来的时候,为了补充营养,家里买了一只母羊挤奶给他喝。后来羊生羊,羊圈里的羊就多了起来,最多的时候到了8只。小贺宝每天都会给它们喂草,端着一脸盆干草,从羊圈的这头走到那头,还给它们起了名字:大角、小角、老白……“大角”很能吃,所以体格长得壮,角也很长;“小角”吃草抢不过大角,每次都需要单独再给它多添点儿。

贺宝在喂羊


  看到丈夫渐渐能自理了,年5月份,肖春玲在附近的化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常常早上7点去上班,晚上9点才能下班,下班后还要去地里割喂羊的草,等把草带回家已是晚上11点多。


  肖春玲有了稳定的工资收入,爷爷和小贺宝努力养羊,也可以补贴家用。被小贺宝喂得肚圆膘肥的羊,不时被爷爷带到集上卖掉,一只能卖八九百元。


  魏文志的户口原本在黑龙江,村里照顾这困难的一家人,给他落了户口,在平度当地办下了低保,每月有多元的补贴。


  日子都在向好的方向一点点挪动着,可就在一家人憧憬着今后的幸福日子时,厄运却再次裹挟了他们——


  去年中秋节那天,魏文志在按摩床上做理疗,当时床是垂直地面竖起来的,绑带突然断了,他一下摔倒,这次是额头着地。


  魏文志又“睡”着了,再次回到“植物人”状态。这次,医生给他下了“判决书”,任何手术、药物、针灸都已经不起作用了,他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这个家又重被阴霾所笼罩……


  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毫无知觉的病人,如果没人外出谋生,这个家的吃穿用度都是难题。考虑到自己已经有一定的针灸基础,可以把这个技术当做谋生手段,今年月,肖春玲咬咬牙,找到潍坊一家职业技术学校学习针灸推拿。


  了解到肖春玲的家庭情况后,学校里给她安排了一份杂活,去车站接送新学员,监督出入教室的师生做好消毒,帮忙干点杂务,每月可以领到两千多元的工资,快要上小学的小贺宝也转学到了潍坊当地的幼儿园,母子俩勉强有了稍微稳定的生活。


  “我们来这儿,爸爸怎么办?”小贺宝问。


  肖春玲告诉儿子:“妈妈的工作在这里,就不能常陪在爸爸身边了,爸爸暂时有爷爷在家料理,隔几个星期我们就会回去看爸爸和爷爷。”


  一个人带孩子在异乡生活并不容易,今年10月2日,肖春玲骑电动车摔倒了,尾椎骨折。为了节省开支,医院,自己拿针在穴位上治疗,疼得没法起床做饭,这个重任就落到了小贺宝的肩上。


  肖春玲趴在床上指挥着儿子:“锅里倒上水,再多点,太少了不够,水开了,看到它冒气泡了,再下面条……”


  小贺宝站在板凳上,勉强能够得着桌子上的电磁炉,锅里的水蒸气一下烫到了他的手,手一缩,正打算放进锅里的面条扬了一地,只好捡起来重新放锅里,结果光顾着低头捡面条了,一起身差点又打翻锅。那可是一锅沸腾的开水啊,把肖春玲吓得都大叫了出来。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母子俩才吃上顿饭。


  可能是因为身体的伤疼,可能是因为异乡求生太辛苦,也可能是因为一想到费了这么多努力,终于醒过来的丈夫又“睡”着了,肖春玲崩溃到无法自已,每天晚上都要哭一场。


  为了安慰妈妈,小贺宝经常给妈妈哼唱在幼儿园里学的歌,“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世界更美丽……”虽然五音不全,但是他一唱妈妈就不哭了。


  肖春玲告诉小贺宝,应该谢谢他,是他给了这个家继续奔下去的希望。

离不离,判不判


  摆在肖春玲面前的是一道难题:将近四年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边是生活的重负,一边是孩子的未来,当丈夫再次被宣判“死亡”倒计时,这个家庭她还能不能扛起来,走下去,这段婚姻是该坚持还是放弃?


  摆在法官马建明面前的也是一道难题:一边是万般无奈下带着孩子异地求生的肖春玲,一边是饱经世事风霜仍要独自照顾植物人儿子的七旬老人,法律的天平要怎样衡量,这场离婚诉求,判还是不判?

命运多舛


  今年6岁的肖春玲,脸上布满细纹,眼神黯淡,世事风霜都融进了她一声声的长叹中。这几年里,她的人生就像是坐过山车,太多戏剧性的转折,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都难以想象它的真实性。


  “他是个好男人,对家庭很有责任感。”肖春玲回忆往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落下来。

哭泣的肖春玲


  年,肖春玲在招远跑出租,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开铲车的司机魏文志。两个同龄人一见面就相互有了好感。


  彼时的肖春玲刚刚离婚,沉浸在第一段失败婚姻的痛苦中,患上了严重的甲亢。魏文志到处给她打听偏方,医院看病,在爱情的滋养下,没过多久,肖春玲的甲亢竟然痊愈了。


  年,两人登记结婚。“我挣钱养活你。”肖春玲怀孕后,魏文志让她把工作辞了,安心在家待产。


  为了一个小家庭的幸福,来自黑龙江的魏文志工作起来更加勤奋了。异乡打工不易,他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每次老板让加班,他都毫无怨言,活儿干不完不下班,经常一天要忙十五六个小时。


  魏文志对妻子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每天,他会为妻子安顿好早饭、午饭才出门上班;不管几点下班,都要陪妻子出门散步。小区门口看门的大爷经常跟他俩开玩笑:“没看到你俩回来,我都不敢锁门。”


  孩子出生那年,肖春玲已经0岁了,属于高龄产妇,剖宫产手术有风险,魏文志就一直在手术室陪着她。医生把孩子抱出来后,魏文志直接把孩子交给了肖春玲的姐姐:“姐,你先抱孩子回病房,我去看看我媳妇。”


  等把肖春玲安顿好了,魏文志才憨憨地笑着说:“我得看看孩子去,我还没看过我大儿子呢。”


  原本以为这样一对为生活打拼的夫妻能一直幸福下去,但是没想到飞来横祸,年9月,魏文志爬上梯子修理自家窗户时失足坠落,经虽紧急抢救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却成了“植物人”。


  为了看病生活方便,肖春玲带着丈夫、孩子和公公从招远回到了青岛平度老家。


  魏文志前前后后住院治疗一共花了37万元,几年间的求医生活花光了夫妻俩所有的积蓄。肖春玲的同学和亲戚朋友看她生活困难,给她捐款两万多元,也都被她用来给丈夫买了康复器械。


  “两万元可能对别人来说算不上大数目,但已经是我能为他康复尽的最大努力了。”对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四口之家来说,照顾一个植物人何其之难,钱砸进来,就像掉进无底洞,连个声响都听不到。


  那段时间,家里全部的花销都用来给魏文志做康复治疗,一张冬天用来御寒的电热毯都不舍得买。虽然生活艰苦,但是一家人满怀信心,要把魏文志唤醒。


  年农历大年初一,魏文志终于奇迹般地苏醒了,经过肖春玲的精心照料和康复训练,他不久就能下床拖着一条腿走路了。


  但是好景不长,年中秋节这天,魏文志从家里的按摩床上意外掉下来,又摔回“沉睡”状态。


  再次成为“植物人”后,魏文志的肌肉和骨骼严重萎缩,已经没有了反应意识,随时有生命危险。

为了孩子


  大人吃些苦,终会硬抗过去,可孩子还小,路还很长,肖春玲不想看到孩子的教育和将来的前程都被埋没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家里。


  走进平度新河镇北肖家村,前排是整齐的红瓦房,后面是村里没人住的旧房,一眼就能看出差别,肖春玲的家就在这里。


  推开一处院落绿色的铁皮大门,院子地面没有像普通人家那样做水泥硬化,还是泥地。走进屋子,让人立时就能体会到什么是四壁萧瑟,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个灶台和里屋的火炕相通,用来取暖,炉子旁边放着一袋玉米芯,用来生火。


  这处旧房子是肖春玲花元从村里的一位老人手里买来的,简单收拾一下就是全家人的落脚地。


  肖春玲的老母亲今年已经80多岁,隔三差五在家做些吃的,从村前颤巍巍走到村后头,给肖春玲一家人送饭;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偷偷塞到肖春玲的枕头底下,“我闺女命不好……”去年被查出癌症,老人身体每况愈下,这个小女儿成了她心头放不下的牵挂。


  “离婚是我和公公共同商议的结果,这个选择不好做。”肖春玲低着头说,“真的舍不得,那天法院来家里把离婚协议签完后,我抱着他哭了半天,从感情上来说,是不舍得,但是为了孩子就得放下感情,为了感情真的就毁了孩子。”

贺宝妈妈、爷爷在商量离婚后的生活


  夫妻俩的孩子贺宝今年上幼儿园大班,一直在村里的幼儿园就读,马上就要到升入小学的年龄。


  肖春玲面前摆着一道难以抉择的选题:如果一直在家照顾丈夫,一家人除了去年刚办下来的多元的低保和羊圈里的8只羊,再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如果自己出去工作,就没有空余时间照顾孩子。孩子如果一直在老家上学,就要去离家8公里外的灰埠上小学和初中,接送都是问题。


  “我想系统地学习针灸,也算是掌握一门技术,将来用它谋生,可以养活孩子,供他读书。”之前为了给丈夫治病,肖春玲自学了针灸,有一定的基础,今年她来到潍坊一家职业技术学校报名参加了针灸班的学习,学校还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维持生活。


  而肖春玲在潍坊学习工作的地方,附近就有幼儿园和小学,正好能解决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的问题。今年6月,肖春玲给贺宝办了转学,接到身边,母子俩隔三差五回平度家里照看照看。


  魏文志的父亲今年72岁,也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年老伴去世,6年老人从黑龙江搬来山东跟魏文志夫妻俩一起生活至今。


  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有一个女儿。6年,大孙女从楼上摔下来夭折了,意外连连,年大儿子酒后意外落水,也去世了。魏文志的家,成了老人晚年唯一的归宿。


  肖春玲身在外地,只能由老人在家照顾再次成为“植物人”的儿子魏文志。没有专业的护理经验,老人每天用颤巍巍的手,把菜切碎煮熟,馒头泡在水里,和在一起就是一顿饭。他像照顾婴儿一样,一口一口喂给魏文志。


  72岁的老人照顾6岁不省人事的儿子,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捱多久。


  今年10月,肖春玲在潍坊骑车摔致尾椎骨折,本想让儿子过几天正常日子,却反过来成了6岁的孩子照顾起她的一日三餐,身体的疼痛和生活的挫折,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让她情绪彻底崩溃,“离婚”这个念头涌上心头。


  一艘小船,在暴风雨交加的大海上飘摇着,颠簸着,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困境。

法律的天平


  听着法官严肃地宣读完调解结果,看着躺在炕上无知无觉、曾经共甘共苦的前夫魏文志,还有炕头上“田间法庭”庄严的国徽,肖春玲又想起那个夜晚,魏文志费尽力气挤出的两个字:“走——吧——”


  “在离婚这个事情上,老人是同意的,而且态度很坚决。”今年11月17日,平度店子法庭的庭长马建明接到这起离婚诉讼,被这个特殊家庭的状况惊诧到了。


  马建明既同情肖春玲几年来为了支撑这个特殊家庭的艰辛付出,又同情魏文志和年迈的父亲异乡生活的困境。最开始,马建明想通过调解,让这段婚姻继续维持下去。


  “老爷子话很少,平时表情也有些木讷,但是每次我问老爷子,你同意儿子和儿媳离婚吗?他立马就瞪大双眼,干脆地回答:同意。”

离婚调解中,马建明庭长在征求老人意见


  调解无效,考虑到老人和魏文志行动不便,11月19日,马建明带着“巡回法庭”的工作人员来到了肖春玲的家中。


  “巡回法庭”是基层人民法院为方便人民群众诉讼,根据本地实际情况,深入农村及交通不便、人员稀少等偏远地区,就地立案、就地开庭、当庭调解、当庭结案的一种审判方式,被百姓们形象地称为“田间法庭”。


  庄严的国徽摆到了魏文志的炕头上,一场诉前调解开始了。


  “你儿子的抚养权变更到您这边,同时您儿媳妇跟儿子离婚之后,从法律上他们之间就没有互相扶助的义务,那么对于儿子,您准备怎么办?”马建明问。


  “我来照顾他。”老人回答得非常坚定。


  “你为什么同意儿媳妇和儿子离婚?”马建明又问。


  “她还年轻,孙子还小,儿子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不能耽误全家人。”老人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的魏文志。


  “离婚后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来养,孩子他爸我也养着,老爷子我也养着。”肖春玲回答道。


  “有没有共同财产?是不是只有这个房子?房子归谁?”


  “老爷子在一天,这就是他的家,他们住在这个房子里。我会像女儿一样给老爷子养老送终。老爷子不在了,这个房子归孩子。”


  “好,请你记住你在法庭上承诺的话。”马建明严肃地说。


  “因为这个案件比较特殊,属于咱们法庭诉前调解的案件,所以今天我们就征求你们双方的意见,而且我们工作人员也到了现场,了解到你们这个家庭的特殊情况。既然双方都同意的话,法庭允许你们离婚。”马建明宣读着调解结果,一个让他也无能为力的结果。


  临别前,法官马建明和几位办案人员凑了数百元现金交给了老人。马建明清楚地知道,即便肖春玲外出打工学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家庭目前的困境。


  虽然案子调解完了,可马建明的关心并没有放下,持续关心着这个家庭。几天来,他一直发动一些社会的力量,呼吁爱心企业来帮助这个特殊的家庭。


  日前,马建明已联系一家驻地爱心企业争取到了帮扶资金,由爱心企业捐助的元现金已在12月初送到了老人手里。

创作者手记

找寻答案


  压抑,甚至沉重。采访的过程一波三折,但终归有个答案,我们完成了本期采写。


  一名命运多舛的女人,一位白发苍苍的父亲,一个本应天真烂漫却已是“小大人”的男孩,一个长年卧床的“植物人”。采访这个特殊家庭的故事,我们的心情有些沉重,起初不知从何落笔。


  11月的最后一天,天阴沉沉的,零星的雨不时飘落,气温接近零摄氏度。早6点半左右从市区出发,风卷着落叶敲打着车窗,大约两个小时里的路程,我们来到采访目的地。宽阔的街道,整洁的路面,几百户的人家,冬日虽然冷清,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装潢精美的铺面,比如“××酒店”“××便利店”,等等。据介绍,这里并不是落后的村。故事就在这个村里,答案会是怎样?


  当记者多年,见多了人间百态,但是,走进肖家院子的一刻,我们还是有些愕然:一条窄窄的长20米左右的胡同路面坑洼,两扇无锁的铁门虚掩,院子是泥土地,散落的空塑料瓶夹杂着塑料袋在风中发抖,青石板铺砌的几步小路通向三间旧砖房。房檐低矮,南向的窗户糊着塑料膜,窗外是一组水泥固定的双杠。肖家人说,那是村委出资安装的,曾辅助魏文志锻炼身体。想必,他们当时以为康复的答案会在这组器械里。


  听说有记者来访,肖家及亲人已在10平米左右的堂屋等待。屋小,只容四五人站立,光线昏暗,风依然敲打着窗户。


  走进肖家,记者的情绪不自觉地有些压抑,肖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愁容,就像命运在这个家庭上空投下的阴霾。肖春玲时不时哭得情绪失控,坐在马扎上的公爹一言不发,表情木然;坐在另外一只马扎上的,是肖春玲82岁的母亲,老人不知自己是个癌症患者,却念念不忘女婿的好;肖春玲的姐姐只能站着,不时陪着抹眼泪,说着妹妹的过去也说着现在。


  6岁的小贺宝或许早已经习惯了家里的这一切,他不声不响,时而坐在爷爷的腿上,时而趴在姥姥的肩头,时而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大病掏空了这个家,可感情没有散,姨妈数说着外甥的各种“懂事”。清澈的眼神,一脸的懵懂,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不知道小贺宝是否也在寻思他的答案。


  趁着采访的间隙,记者特意找到村里的小卖部,给小贺宝买了零食礼包和一箱牛奶,并把随身带着的元现金塞到他的手中,虽然微不足道,但是记者希望这点心意能给这个孩子一点力量。


  怯生生地接过钱,小贺宝先是一愣,然后将两沓钱合在了一起。姥姥提醒:“不是教给你数数了吗,你能数到30。”小贺宝一笑,口中轻轻念道:“1、2、3……10、11、12……”对折的10张纸币,他愣是给数成了双份。


  看到他给出的答案,记者笑不出来。记者问他:“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他抽出一张纸币:“这是一百。”


  记者又问:“这些钱你想拿来干什么呢?”


  他仰头看了一眼妈妈,平静地说道:“给爸爸治病。”


  在数数都很含糊的年龄,要“救爸爸”的信念却毫不含糊,这是朴素的愿望,更是亲情的本能吧。


  挣钱为了什么?学针灸为了什么?爷爷养羊为了什么?妈妈工作为了什么?小贺宝似懂非懂,但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答案:爸爸,别老睡觉,快醒醒吧!


  离婚是不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出路?这是一道两难的选题,各方都试图作出“合情合理合法合意”的答案。


  赶回青岛的路上,反复回味法官的一番的话:“这个离婚案,我们想挽救的不仅仅是家庭,更是生活。生活的希望在哪?未来!”


  院子里,小贺宝专心摆弄着他的玩具盒子——寥寥几个浸在泥水里的瓶盖和圆环;羊圈里,小贺宝欢快地给羊儿喂食,透过镜头,我们捕捉到了他灿烂的笑和他本该有的童真。或许,这就是生活的答案。


  小贺宝是这个家的希望,他一天天茁壮成长,积蓄着力量,就像站在枝头上含苞待放的玉兰花骨朵,只等着春风的吹拂,流动的血液便迸发出能量,抽出绿的叶、粉的花,装扮这新的世界。我们想,小贺宝未来的答案既在他自己书写的时光里,也在家人和社会给予的解题方程里。


  采访结束时,接到了爱心企业次日将来捐款的消息。此时,躲在云后的太阳终于跳了出来,给肖家的院子洒下一丝暖阳,但愿一切早点好起来。故事些许凉了一点,那就用雪莱的两句诗温暖一下吧: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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